2025-07-13 22:57:42 4,132次浏览

来源:张小珺 ‘电影这些角色,你知道我最喜欢谁吗? 《飘》里的白瑞德。’作者:张小珺 地平线创始人兼CEO余凯博士,在过去49年人生中,一路闯关过德美学术圈、中国互联网圈、创投圈、资本圈,还有全球汽车圈。在每个圈子和江湖,都从籍籍无名的无名小卒开始升级打怪。到最后,在每个圈子,他混得都不错。 一位与他打过交道的前公司高层评价,别看余凯是科学家背景,他是科学家里颇具社会智慧的一位。 这位人工智能学者背景的前沿科技公司家,有许多反直觉的一面。他的微信头像常年是个关公,遇见热爱美食的人会主动套近乎,最喜爱的虚构角色是《飘》中白瑞德。白瑞德长袖善舞,美国南北战争迂回在南方与北方两个阵营之间,即使锒铛入狱,也能与狱卒迅速打成一片、出入自如——这是余凯所羡慕的处事境界。 余凯出生于1976年,毕业于南京大学和慕尼黑大学。人生早年想当画家,无意被机器学习击中,欲罢不能,遂进入人工智能行当。在中、德、美学术圈闯荡,发过100多篇论文。在产业界,他先后就职西门子、NEC研究院,于2012年回国加入百度,又于2015年离职创立地平线。今年正好是他创业10年。 2025年上半年,我与余凯聊了两次,这次访谈是余凯的一部口述史。 你会看见,这个故事充斥着人的痕迹。从德、美时期的Geoffrey Hinton、Yann LeCun、李飞飞、吴恩达,到中国时期的李彦宏、王传福、李想、何小鹏,余凯总是运用着科学家之外的生存智慧,游刃有余地打入并混迹各路江湖中。并且秉持一种哲学:不从众,要从边缘走向中央。 他的人生主轴没变过——从事人工智能、深度学习20余年。人生脉络伴随了人工智能、深度学习从门庭冷落到门庭若市。 随着大语言模型浪潮爆发,更多人工智能科学家从高校系统涌入创业轨道。余凯的创业观和他的身段与做派,也许能给大家一些启示——创业不仅是技术和商业,也不仅仅有刀光剑影,更是一部人来人往的江湖故事。 就像电视剧《少帅》张作霖的台词:“江湖不是打打杀杀,江湖是人情世故。” 以下为访谈节选(为方便阅读,作者做了文本优化)。 完整版请观看视频版或收听播客版。 (视频版前往B站,播客版前往小宇宙、苹果Podcast、Spotify等,搜索同名账号《张小珺商业访谈录》)张小珺:我发现你虽然是科学家创业,但你非常擅长运筹人的关系——在学术圈、互联网圈、创投圈、资本圈、汽车圈,都打开了局面——你有注意到吗? 余凯:可能因为我们做to B,生意难做——必须有同理心,能共情。 如果做to C,不太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,做to C是要做自己,把产物做好。做to B要更多推己及人,从别人角度思考。叫我做to C,可能做不了。 张小珺:哪个圈子最难打交道? 余凯:都不容易。我在学术圈,一开始也是籍籍无名——有一次我算命,算命先生说,我24岁之前,“籍籍无名,劳而无功”。 我那时很爱做研究,全身心都在写论文,混学术圈,特别希望我的论文能被大佬赏识。开学术会议拿着我的paper跟大佬们(交流)。一般大佬都不理我。 一开始,你是绝对无名小辈,内心肯定我要努力!我很苦闷!为什么这些大佬不理解我?不听我的?——就跟我现在卖产物一样。 当然现在地平线产物还可以,但一开始征程2,敲这些车厂的门也是:为什么他们就不理解我们?不认可我们的产物呢? 你作为个人研究者、硅谷实验室主任、百度研究院院长,到创业——升级打怪,每次一开始都是破局。那种心态像年轻人北漂,来一个大城市,一个更大的世界,怎么从一个无名小辈被大家认可? 张小珺:你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? 余凯:吃米饭长大的呀。每天Nutrition。 曾经我的志向是当画家。小学初中第一志愿是考浙江美院,现在改名中国美院了。 初中慢慢显现,我数理化更有天赋。但我觉得很好,美术给我很多养分。涉猎美学,会涉猎很多人、历史、流派。 一个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?是技术吗?产物吗?品牌吗?——我觉得不是,是Taste。Taste是你选取做什么事,愿意以什么方式去做,都很重要。有时方式比目的还重要。 张小珺:当年在选择研究方向的时候,深度学习是你的Taste。你怎么选择了深度学习? 余凯:深度学习属于Machine Learning(机器学习)范畴,Machine Learning属于AI范畴。 AI两个流派:一个Logic and Rule-Based(逻辑与规则驱动),从50年代到90年代末到2000年初Rule-Based占主流。另一个Learning-Based(学习驱动),叫Data-Driven,就是Machine Learning,让machine跟人脑一样keep learning,learning from data,变聪明。 我95年第一次读到神经网络的paper,是大学二年级。 张小珺:哪一篇paper,你还记得吗? 余凯:是用神经网络做语音识别——当时就跟触电一样——这个东西砸中我,是机器学习找到了我。 大学二年级,我找所有我能找到的书来读,如饥似渴,熬夜读,读到读完为止。读到天人合一、物我两忘。我说:哎呀,我要一辈子干这件事。后来我真的做到了。我是一个幸运的人。 我当时在电子工程系,是偏硬的,我属于在偏硬件方向很早接触软件算法。大部分做软件算法的人后来惧怕硬件,我天然有舒适度,这带来一个独特的Perspective(视角)。我前天在飞机上读写Jensen Huang的那本书(《英伟达之芯》),说他以前大学跟女朋友准备面包板、做硬件,我那个时候就干这个:在面包板上面搭硬件。张小珺:你当时的梦想是成为科学家? 余凯:一开始是的。我几个幸运:一个是很早接触AI,而且接触的是非主流流派,Machine Learning。 第一份工作在西门子Neural Computation(神经计算),也是个奇怪的研究组,20-30个研究人员,研究对社会也没什么价值,nobody care。我在里面干得挺欢。 第二份工作到美国,在NEC Lab,碰巧到了一个深度学习大本营,进一步get into卷积神经网络、Deep Learning这些。所以我很早认识Geoffrey Hinton、Yann LeCun这些人。 再细分,Machine Learning两个流派:一个叫Shallow Learning(浅层学习),一个叫Deep Learning(深度学习),就是很多network。Shallow Learning是显学,Deep Learning是少数的。全世界大概只有5个research group,我那个research group算一个,做Deep Learning。Geoffrey Hinton早年不被学术主流待见,提Neural Network就被拒。但你看,这个世界永远是少数人创造的。 第三份工作在百度,创立深度学习研究院,干了3年,把Andrew Ng(吴恩达)忽悠过来,我撤了。2015年算第四份工作(地平线),也是机器学习,干到现在。 一辈子虽然换了公司,但Passion是一样的。 Anyway,回到大学,我立志要做Machine Learning一辈子。我当年写论文,有时候在梦里都在推公式。 张小珺:你是少数的群体里的少数群体? 余凯:我那个时候豪华得不得了,我跟你讲。现在人工智能最著名学术会议,叫NeurIPS,以前叫NIPS。我2002年第一次参加,在加拿大Vancouver(温哥华),我在德国读博士。大概300来人,是个小会,nobody care。一群奇怪的人做大家都不care的神经网络、机器学习。不像今天几万人参加。 大家在会议期间,比如中饭,会三两成群结伴找餐馆吃饭。温哥华靠近海边,海鲜日餐特别好。我记得在一个日餐馆——同桌,这边,我对面坐着Yann LeCun;他的旁边,也就是我的斜对面坐着Geoffrey Hinton。两个人一直在争论。 大家较真,对事物的本质刨根问底。但不妨碍这两个人是好朋友,Yann LeCun以前是Geoffrey Hinton的Postdoc(博士后)。 然后,我这边的对面坐了一个人特别的沉默,没人搭理他,一个人在那吃闷饭。他当时的学科在这群人里不太受待见,就是Reinforcement Learning(强化学习)。这个人叫Richard Sutton,前段时间拿了图灵奖。 那时候强化学习在深度学习也是旁门、小流派,没人理他。他特别郁闷,一个人吃闷饭。但是,你看,今天强化学习已经是通用人工智能的必经之路了。 所以,这些做学问的人求真,Follow自己的Passion,不因为这个东西不为主流吹捧,就放弃。强化学习是这样,深度学习是这样,包括人工智能,很长时间也不是显学,也不被大家认可,也很难找工作。但就是有一群人一直坚持。 这些我很有共鸣。比如我——大部分人选择去美国,我会觉得去德国挺好玩;大部分人做软件算法,我会觉得创业没准搞芯片更有意思。 总之大部分人都往右边,我就想看看——没准左边更僻静,人迹罕至的地方更有意思,更好玩,更能玩一片天地来。 张小珺:我看你发过100多篇论文,这些论文对你后来的人生和创业有什么帮助? 余凯:我很陶醉。有时候自己夜深人静,都会翻我以前的paper自我欣赏一下。(笑)张小珺:但你2012年从美国回国加入百度,百度当时是中国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,Robin(李彦宏)是首富。这个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。 余凯:其实是人迹罕至。那时候在美国做人工智能的人没人回来的。 当时,在美国有更高的薪酬、更好的研究环境,中国不知道怎么适应。我应该是旅美人工智能华人学者第一个回国的。不光是第一个回国,还第一个加入互联网公司。我开启了这个热潮。 我加入百度,创立了百度深度学习研究院、百度自动驾驶,打造一个明星团队。后来好多美国做人工智能学者都想回国。 我通过竞拍Geoffrey Hinton,把全世界人工智能人才薪酬都炒高了——4400万美金收购3个人。 2012年,一般从美国回来给你10万或者15万美金,相当于100万人民币,就算很好的了! 张小珺:百度开的薪水高吗? 余凯:根本没有提升任何的薪水,完全就是match我在美国的薪酬。他们通过猎头找我的。 张小珺:说说你们在美国秘密竞拍Geoffrey Hinton公司的故事吧。 余凯:我2012年加入百度6个月后,10月份发生了一件事:ImageNet(第三届)比赛结果出来,Geoffrey Hinton拿了冠军。 我是第一届冠军,第二年我没参加了。第一年30多个团队参加,第二年只有10几个团队,因为没有没有新理论、新算法出现,大家兴趣寥寥。我也不觉得有人会超过我,就不理它了。 第三年,Geoffrey Hinton带着两个学生,突然一下把我当年的正确率从75%提高到85%,10个点提升,大部分人对这10个点没感觉——我是被触电一样!没有人比我更了解ImageNet图像识别竞赛,到底有多难,意义有多大。 我立刻就跟Geoffrey Hinton写信。我代表百度,我说:百度想跟你合作。Geoffrey Hinton回信说:挺好,挺好,我也有兴趣跟你们合作啊,如果给我一点研究经费就更好了。 就开启了这个dialogue(对话)。我说:没问题啊!需要多少钱?我们用Email来来回回。 Geoffrey Hinton说:怎么样也得100万美金吧。我说:没问题,没问题,百度愿意跟你合作。我知道他的研究成果很重要,我肯定愿意付这个钱。 张小珺:你自己可以撬动这么多钱? 余凯:100万美金,我那时作为百度人工智能负责人还是可以决定的。 Geoffrey——别看他的研究做得好,商业感觉也非常好。他马上回信:Kai,挺好的,但你介不介意我也问一下其他公司? 张小珺:你应该说介意。 余凯:我怎么可能?…我心里肯定介意,但要装得大度一点。我说:好吧,不介意。 没想到这个老头问了好几家公司,问了Google、微软,一堆公司。后来演变成12月,在美国Lake Tahoe(太浩湖)秘密竞拍。我们也不知道另外3个玩家是谁。 我猜到有Google、微软,但第4家公司, 一直10年后我才知道——原来我以为是IBM,那时IBM在语音识别的深度学习是世界最好的,但没有想到是DeepMind。 DeepMind 2012年是成立才1年的一个伦敦小创业公司,敢参加世界级竞拍。可以看到,DeepMind已经有王者之气。后来DeepMind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,一点不奇怪。最后,我们跟谷歌一直竞拍到4400万美金。 张小珺:你当时能出的最高价是多少? 余凯:我当时拿到的授权是,最高出到2400万美金。2400美金以后,每一次出价就要跟国内商量了。 张小珺:所以你是商量到了4400万美金? 余凯:对。那老头可能良心发现,觉得钱已经太多,超出他的想象了。他自己主动说:不想再继续竞拍了,已经决定去另一家。他没告诉我去哪家,但我知道他去谷歌了。 几个月以后,他们整个交易完成,加入Google,全世界都发了新闻。 我当时回到北京,我觉得我也是赢家。我让百度、让李彦宏,看到世界级公司为了3个人,愿意去抢人才,出这么高价格,也印证了这件事很重要。 2012年12月竞拍结束,2013年1月我们就宣布成立百度深度学习研究院,是中国第一家深度学习研究机构。 张小珺:你在从中国坐飞机去美国的路上,脑海里构思的竞拍策略是什么?当时既然已经猜到竞争对手是Google,你觉得你的胜率是多少? 余凯:我肯定猜到了,也猜到有微软。 胜率很低。不光人家口袋比我们深,包括文化问题。Geoffrey Hinton从没来到中国,对中国不了解,百度是什么文化他没概念。他就认识我一个人——我2009年跟Geoffrey Hinton在加拿大蒙特利尔,合办过会议。 如果我们跟别人出的价格一样,他一定不会来我们这,而且他背部有问题,不能坐飞机——当然也可以用私人飞机把他接过来,看百度愿意不愿意出钱了。 Anyway,我为了小概率能赢,就就抢先第一个出价。一开始他的胃口也就100万、200万美金,我想一把先出个足够高的,把其他几个玩家吓走。我第一个出价,出了1200万美金。 我要显得足够有诚意。但没想到另外3家都跟。跟到差不多2000万美金出头,微软跟DeepMind退出了。 DeepMind根本没钱,它是拿股票参加竞拍的。你看,一个1年的创业公司就有这样的胸怀大志。 Geoffrey Hinton不是有两个学生吗?一个叫Alex,一个叫Ilya 。Alex是一个黑客,没有人当时把GPU玩那么转,他就玩那么转了。但他后来籍籍无名,没再做什么事情。 Ilya是一个Great Thinker,我就发现IIya是一个思维特别活跃的人,狂能讲。当时我对Ilya的印象:这个人是不是夸夸其谈?Alex做事很扎实,不说话的。 我当时想把Geoffrey Hinton两个学生都买下来,各为所用。但我对Ilya打分是最低的,那个时候。(笑)Ilya 后来你就知道了,OpenAI联合创始人、首席科学家,可以认为是ChatGPT之父了。 张小珺:刚才说的是你坐飞机去的时候在想什么,回来的时候呢?你在《深度学习革命》这本书序言描述过,返程你碰到微软研究院的邓力,两个人互相试探了7-8小时。 余凯:我猜他们也参加了竞拍,他猜我也参加了,两人互相刨根问底、兜圈子。下了飞机我确信他参加了。 就说:“哎呀,你看Geoffrey Hinton开会好像不太出现啊,他在干吗啊…?”因为开学术会议,大部分人在会场听别人宣读论文,或探讨学术问题。我说:Geoffrey Hinton这老爷子参加了会,你看见他了吗?他说:哦,我看见了。我说:他怎么没在会场出现?他干嘛去了?——互相兜圈子。 你喜欢一个行业,你也喜欢这个行业的八卦,沉浸其中。 张小珺:这不久,你怎么把吴恩达从美国忽悠回中国加入百度了? 余凯:2014年初,刚过完春节,我去美国出差,在Palo Alto(帕洛阿托)喜来登,吃早饭碰见他。 老朋友很久没catch-up,就聊天。我读出来他,双眼有点迷离。我知道他在做在线教育Coursera,不是特别顺利,因为老换CEO。 我就问他:唉,Andrew你在干嘛?各方面怎么样?开始试探他。我说:有没有想法再回到你真正心心念念的AI?——他有点被触动了,聊了一阵子,觉得没聊完。 我们又约晚上在喜来登继续dinner,我开始鼓动他,不要搞online教育了,还是回人工智能。有点像当年乔布斯忽悠百事可乐那哥们:你是继续卖糖水,还是来做改变世界的科技?他心动了。 我安排他来北京跟李彦宏见面,1个月之内谈完。他也知道Geoffrey Hinton当时要了多少钱,所以是个Big Deal。 那个时候从美国回来做人工智能加入互联网公司的,基本薪酬都是100万美金。 张小珺:可是,你刚把吴恩达忽悠去百度,你就离职了。 余凯:他2014年5月加入百度,我提前1个月飞到硅谷,给他安排入职。当时约了他在Mountain View(山景城),一条街叫Castro的星巴克喝咖啡。因为这是我的好朋友,我跟他讲真话:Andrew,我实际上要离开百度,我要创业了。 Andrew一下子震惊到了。说:你小子把我忽悠到百度,你自己跑掉,太不够意思了吧?我对中国的文化也不太了解,从没在中国公司工作过,中文都不太会——怎么办,怎么办,怎么办? 他软磨硬泡让我再待了1年,扶他上马。我是exactly待了1年,2015年5月底离开的。 我看那个书(《英伟达之芯》)还发现,很大篇幅讲一个人叫Bryan Catanzaro。他是cuDNN作者,一个摩门教教徒,从小在犹他州长大,Jensen Huang在2013年、2014年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聊。上面讲,摩门教的人很注重family,生了很多小孩,他没有钱养小孩,所以很缺钱。吴恩达把他忽悠到百度,给了他3倍工资。后来他又回到Nvidia。 那本书讲了他为了这3倍工资,损失了现在1000倍股票——我想,这个坏事跟我有关啊。(笑) 张小珺:所以你是为什么决定离开百度? 余凯:我的阶段性使命完成了,也招了好多人,不光是吴恩达,像李沐(BosonAI联合创始人)、闫俊杰(MiniMax创始人兼CEO),当年都是我们实习生。 张小珺:有投资人说投闫俊杰是因为,他挺像你。 余凯:他的发型像我。(笑)张小珺: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创业的? 余凯:很难说有一个clear的mind就要创业。在美国,你不可避免被身边人耳濡目染。硅谷就是那个文化氛围,大家都在想创业。我跟Andrew serious讨论过创业,一起谋划了好一段时间。大概08年、09年吧。 张小珺:谁当Boss? 余凯:没到那个阶段。有一次我开车,在880高速我跟他说:你知道吗,现在中国互联网很火,听说大量工程师想来硅谷学习,我们要不要搞一个工程师培训学校,估计能赚大钱? 我是动动嘴,Andrew还真是个行动派。他第二天就跟我讲:我去斯坦福打听了一下,一个教室多少钱,他开始算这个生意成本是多少,收益是多少。 那个时候斯坦福教授很穷。越是名校教授收入越低,越是名校越剥削Junior Professors(年轻教授)。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开着破车,租的apartment,外面名气很大,社会地位很高,但1年拿着7万美金年薪。 张小珺:他们比较穷,你还好,是吧? 余凯:我也没比他们富多少啊…他们无非是7、8万(美金)年薪,我也就不到20万(美金)年薪。半斤对八两,但没关系。 张小珺:所以真正创业你是在百度决定的?当时想了多久? 余凯:整个2013年,把PaddlePaddle(飞桨框架)做起来,自动驾驶团队成立,深度学习在百度产物遍地开花。我觉得,我的使命告一段落,应该做更超越的事。 我应该最早意识到英伟达的价值,已经知道英伟达在云端所建立的势能跟生态无可撼动,只是时间问题。尽管那个时候,连Jensen Huang自己都没意识到英伟达躺在金山上。Jensen 2014年才意识到,GPU是这么适合做深度学习并行训练。 张小珺:你买它的股票没? 余凯:当然买了。2015年7月成立地平线,我做了3个投资:买了英伟达,买了特斯拉,全身心把我投到地平线。我还劝了几个兄弟买英伟达。 有一个好朋友现在还在谷歌做研究员。现在不是叫Chain of Thought,CoT,他是CoT思维链的提出者之一。 这个哥们跟我讲,他说:兄弟,你知道吗?我现在在我家的地位,就靠你那句话! 地平线刚创立,创立那一天我看了一下。英伟达才是一个107亿美金公司,现在是3万亿,是多大。 张小珺:你一直拿着了吗? 余凯:当然了… 当然,我最重要的投资还是地平线了… 但当时我意识到,在服务器、云端去做计算硬件,2015年已经没机会了。我想,这个世界未来还有一个重要的领域,是远离云端,就是无处不在的机器人,会改变世界。我们成立地平线机器人(Horizon Roboticis)。 当时我在百度做自动驾驶,很自然想到,在终端做计算硬件跟它的软件,是另辟蹊径的一条道路。如果为自动驾驶做专用计算芯片,可以把自动驾驶推动起来。 那个时候,你把自动驾驶测试车一打开后备厢,巨大一团机器,各种线,杂乱无章。怎么样我能够把这一团机器,工控机,压缩到方寸之间。而且计算性能更好,功耗更低,不那么耗电,成本能控制。 我在百度内部跟核心层包括Robin讨论,我觉得那时百度跟Google是世界2个最强大做深度学习的公司。我说,我们要进一步推动人工智能、深度学习飞入寻常百姓家,要从软件到芯片,把软件跟硬件做联合优化——整个百度管理层听不懂——他觉得:哎,我们现在生意这么好,软件这么profitable,为什么要去做这么无聊的芯片呢? 但我觉得人工智能发展一定要这样。我觉得:OK,那我自己创业了。 我不认为创业是我的目的,创业只是我的一个手段、路径。创业变得成功,变得富有,变得有名,从来不是我的目的。我对人工智能改变每个人的生活,是有使命的。如果百度能支撑我做,我不会去创业。 张小珺:所以创业你的第一个重要决定是,要做软硬结合。你为什么很早使用GPU? 余凯:2012年英伟达中国销售人员告诉我,我那时是英伟达全世界GPU最大客户。 这归功于吴恩达。吴恩达很早写了一篇论文,在NIPS发表,用GPU加速Machine Learning算法。我俩在这件事讨论了很久。 吴恩达在Google,他lead谷歌大脑,有一个frustration(沮丧)是什么?不能买GPU。因为那个时候Google技术负责人叫Jeff Dean,他是一个信仰用CPU组在一起,做一个系统的平台层,他早年做MapReduce跟Bigtable实际是改变了云计算的基础架构。他想延续这个成功,在CPU上面做这么一层软件,做并行训练、深度学习。所以第一代谷歌大脑完全基于CPU。 吴恩达那个时候挺苦闷,买不了GPU,很多事情都不太顺。这也是一个原因,他离开了谷歌大脑,去做Coursera。 我后来忽悠他回来加入百度,有一个理由我就这么忽悠他的。我说:Andrew,你如果加入百度,你想买多少GPU,就买多少GPU!你可以train无限大的神经网络!这件事也把他打动了。 但我那时意识到,为什么GPU做深度学习效率高,但CPU不高呢?原来软件跟硬件不可分——这个软件适合这个硬件,那个软件适合那个硬件。我更进一步想到,自动驾驶跟机器人这个应用是不是应该打造专门的硬件,效率会更高? 这个推导非常自然、非常逻辑。所以,去为自动驾驶、为机器人设计专用芯片,无论地平线有没有成立,是世界必然走向。我们一定要是世界上最早做这件事的。 张小珺:既然软硬一体,为什么不想直接一步到位造车? 余凯:(此处思考5秒…)我不认为造车对这个世界影响有那么大。你这么想吧,联想、戴尔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大,还是微软跟英特尔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大? 我想开启的不是一个产物、品牌,我想推动的是一个时代。PC这个时代不是戴尔,不是联想,不是惠普,也不是康柏引领的,是微软跟英特尔推动的;移动时代,真正的foundation是ARM、Android、Qualcomm;AI时代,比如服务器,它也不是服务器厂商,不是云计算厂商,是谁啊?英伟达。 我认为,推动一个全新计算范式,定义软件跟硬件标准,比在上面做一个具体产物,更加激动人心。去enable全世界的车变safer、smarter,比做一个品牌更吸引我。况且让我做一个具体品牌,我也不认为能做得过想哥(李想)。 张小珺:你当时摸了一遍半导体市场状况,当时中国的环境是什么样的? 余凯:很差很差,Terrible Business。很多是半导体公司,科创板第一波2019年上市,大部分CEO是60岁老爷爷。 软硬结合在中国没人懂。中国半导体基金没一个投我们,他们都看不懂。 张小珺:你找过他们是吧? 余凯:当然了……那跪过的历史我都忘了……天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跪着的呀。 张小珺:为什么线性听懂了?五源听懂了?高瓴听懂了?(几个天使投资人) 余凯:他们是软件世界来的。整个中国半导体投资基金miss我们,他们觉得像什么黑芝麻、芯驰才是更正宗的半导体公司。 张小珺:你没有任何芯片背景,你看OpenAI也是2015年成立的,为什么你出来没有想到做一家人工智能公司,像OpenAI一样? 余凯:那时人工智能公司已经有商汤、旷视,四小龙。又有很成功的,都是软件算法的。他们跟我一样,是软件算法背景,从事的创业也都是软件算法——当大部分人往右边,我往往会想左边是不是更好玩? 你永远不要做类比。永远不要因为别人这么想,你也这么想;因为别人这么做,你也这么做。 你真的要从第一性原理去思考,你的战略、商业模式是什么?我在那个时间点已经确信,做专用硬件是正确方向,这是世界前进的方向,我一定要做。不会可以学。地平线内部不断战略讨论,一直就坚持,反共识、反共识。 共识要么是错误的,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惯性思考未来。但未来是非线性的。如果你线性思考未来,预测一定是错的,所以大部分人的共识是错的。或者说,大部分人的共识是对的,但因为是共识,没有差异化,也没有价值。所以,共识要么是错的,要么是没价值的。 你永远思考,你的商业的secret(秘密)是什么?有什么东西你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?这个世界是不是有Bug?这个世界是不是有通向未来的窄门,而大部分人没有关注到?这才是有意义的地方。 我们第6个年头,在想地平线的价值观是什么?沉淀8个字:第一“成就客户”,第二“耐得寂寞”。 大部分人愿意去热热闹闹的地方,我们反而愿意去人迹罕至的地方,反而愿意去不被大家理解的地方。但它最后成为浩浩荡荡的世界大潮。张小珺:你当时决定创业,找的第一个投资人是谁? 余凯:线性的,王淮。这哥们在2013年,莫名其妙通过别人约我吃饭。他说:凯哥,有没有想法创业啊?我说,没想法,我在百度干得挺嗨的,没想法。 他就请我吃饭,走的时候他说:如果你未来有创业的想法,记得找我。 我后来有创业想法,果然第一个电话找了他。他给我介绍了高瓴,高瓴又给我介绍了五源刘芹。一下把第一轮融资串起来。 张小珺:那很顺,怎么后来找不到钱了? 余凯:第一轮,好歹算个明星团队吧,多少给点钱。今天看起来难以想象,我们一页BP没写,就融了第一轮。我觉得:哎呀,Life is so easy!以后都估计这么顺下去。 结果第二轮就发现,哇,见了50-60家机构,没一个下单。特别tough……没人理解…… 张小珺:2015年是第一轮,第二轮是2016年上半年,需要你有产物了。 余凯:那怎么可能有产物?芯片是长周期,长期见不到什么东西。丢个石头到水塘还有一点响声,咱们这个连个响声都没有。 那时大家都投互联网,投很快有商业模式的,怎么会有人投这么无聊的项目呢? 我当时说的简直是口干舌燥……地老天荒……昏天黑地……也没人动心。 第二轮不看你的光环,要有something,是他们可以理解、可以去bet的。很多投资人说,你为什么不去做人脸识别呢? 你为什么不去做安防呢? 那多好,3个月可以出结果。我觉得——I have no interest。 张小珺:站在2016年初,他们还有哪些负反馈给你? 余凯:他说你芯片这个事风险太高了,等你把第一轮芯片做出来吧。 后来,我意识到一点:所有这些投资机构,你主动敲门,他们一看:啊,以前百度研究院的院长,肯定是有点货吧,不妨听听,哪怕对这个方向不感兴趣。 他们很欢迎我去他们办公室,给他们讲,反正当学习过程——就说,好呀——大家都客客气气把我送出来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 我就想,人的决策是一个决策模型,是一个漏斗模型。一开始从来没听过这个事,不了解这个领域。某个人上门来敲门讲,就说,好,了解一下。从了解到感兴趣,从感兴趣到做研究,从做研究了到去拜访几个团队形成认知、比较,然后再说这几个团队里哪个团队好。是一个漏斗模型。 整个漏斗决策实际是不断越来越集中,到下单,Make a Deal。 但如果你在早期进入这个漏斗,你会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说服他们。 我后来意识到这一点了,我给自己定了一个铁律:我跟投资人第一次见面,绝不能在他办公室,一定要在我办公室。在我办公室说明,他敲门来了,肯定在漏斗模型下端,接近出牌,不是在随便看牌的时候,成功率高。 我明白了这点以后,就说:好,我不去敲门了。我会做一些PR。有一些投资人来敲门,说:余博士,我想见见你,跟你聊聊。这里面大部分人还在看牌阶段,只不过学习学习、聊聊天,反正投资人就是每天看项目。我就会说:我没时间,我项目很忙,我有很多客户。 10个来敲门的,大概2-3个本来就随便看牌的,不来找你了。 剩下7-8个, 我再继续装。我说:我真的没时间,我就是一个专注的、情商低的科学家,正在捣鼓我自己的事情,懒得理你;或者说,跟我们同事聊去吧。 这样又有3-4个不找我了,他们本来就没那么强兴趣,自然就走了。剩下大约4个机构。我就说:好吧,好吧,我有时间见你。 没想到这4个机构来,他说:余博士,我对你这个领域做了深度研究,拜访你之前,还拜访了A、B、C、D若干个公司, 形成了这样一个认知,我对这个商业模式,对这个团队……你看,你看……我知道这4家机构处在出牌状态,我就认真谈。 结果他们出牌意愿特别高,每家都要给我签排他协议,在完成投资之前不跟别人谈,只跟他们谈。 我说:不行,我得同时跟这几家谈。你们谁跑得快,谁的条款让我更舒服,我就跟谁。 张小珺:学会了Geoffrey Hinton的招。 余凯:对,我就这样。所以他们跑得贼快,后来这一轮就搞定了。 张小珺:你是调整了策略,并不是调整了公司和产物? 余凯:调整了策略。我现在对很多创业者都这么建议:融资,你一定要Manage(掌控):你跟他见第一面绝不能在他办公室,一定要在你办公室。 张小珺:后来你们战略的资本变多了,是怎么考虑的? 余凯:英特尔决定投我们的原因是,2017年英特尔收购Mobileye,英特尔CFO,后来当了他们的CEO,是Bob Swan。他觉得在汽车方向完全押宝Mobileye,不是很确信这样一家公司在中国能赢。 所以去对冲收购Mobileye的风险,他觉得在中国地平线是有点像Mobileye的公司,就投资了地平线。 张小珺:C轮以后,你也拉拢了很多汽车资本。 余凯:2018年底、2019年初,是上汽。上汽那时候也跟Mobileye合作,比较容易理解地平线模式。 2018年底跟上汽一轮的是SK海力士投资了我们,世界上最大半导体公司之一。但中国投半导体资本都没投我们,看不懂地平线的模式。 我们2019年launch(发布)征程2,第一个车规级芯片,2020年正好智能汽车热起来,我们实现了第一个量产。C轮融资,资本市场好得不像话,那时还创造了一个金融产物叫SPAC(有特殊目的收购公司)。 我们创造了C轮业界传奇的12小轮,一把拿了16亿美金——这也是一个反共识。 到2020年底,我们融了8亿美金,把股东会给我们融资的扩大用完了。我跟融资团队说,福兮祸之所倚,肯定会crash(崩溃),我们赶紧接着融钱。又向股东会申请了扩大,又扩充扩充,分很多小轮,马不停蹄融钱。 但我们融钱,非常反常识——中间没有加1分钱估值。后来我们上市,老股东都觉得我们很厚道,大家都赚到了钱。 张小珺:为什么你当时要让手上资本足够充裕? 余凯:生门跟死门,大部分人思考都是生门在什么地方。地平线花更多精力思考我们会死在什么地方。我们强烈的风险厌恶型,竞争厌恶型,希望有很宽护城河和容错度的生意。我们历史账上面,永远有花不完的钱。 2020年到2021年,狂融16亿美金,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考。资本市场好到这个地步,往下crash概率更高,我们一定要有所准备。就狂融钱,也不增加估值。 好多人觉得估值很重要,我觉得跟要完成的使命比,根本不重要。Jensen Huang在英伟达拿5%股份又so what呢?马化腾在腾讯拿了7个点股份又so what?——Get something done更重要。 …… 我上市的时候要所有投资人签字,我一看:哇,地平线竟然有102家股东投资机构,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磕出来的。102家机构,每一轮投资协议,都是复杂的过程。 要我重新来一遍,我估计不敢再来。张小珺:你经常说,创业的前5年是至暗时刻,到底有多至暗? 余凯:暗无天日——业务进展不顺,组织不顺,人才流失,大家士气很低落,看不到未来方向。 没有白刀子进、红刀子出的感觉。所有业务感到,食之无味、又弃之可惜。 张小珺:是战略错了还是人错了? 余凯:科学家创业通常有这个问题:从一个宏大愿景出发,觉得有技术,但对商业场景没概念——会360度扫射,而不是聚焦对着一个山头,集中所有炮火猛轰。 我们到2019年初,刚完成上汽跟SK那一轮融资,融了几亿美金,但我内心反而不安——我觉得something wrong——战略不清晰,组织也面临挑战。 我发动公司长达半年的战略讨论,开了几十场会,有的会议开到天亮都没个结论,有的同学泪洒会场。 这种战略讨论,关乎取和舍,不光是不同意见。大家对自己做的事都有情感,去做取舍,是反人性的。但不管怎样,到11月,我已经笃定了——要把汽车以外的业务都砍掉。 张小珺:当时是曾鸣教授和李想给你的一些启发,是吗? 余凯:我在湖畔上课,曾鸣教授上了一堂战略课,对我帮助特别大,让我有更全局视角思考公司战略,明白聚焦的必要性。很有意思,那堂课上完以后,我们班好多同学回去都去砍方向、裁团队。 李想在2019年初,有一次我们俩爬山,他讲:你应该聚焦汽车方向。我那个时候听到这句话,一直记着,但没想明白,也没下决心。基本我花了大半年,不断复盘、思考跟讨论。 到了11月,我才想明白,要舍九取一。与其砸这么多小坑,还不如挖一口大油井。我把AIoT方向砍掉,公司差不多1200-1300人,砍了接近一半人。 11月决定以后,HR给我一个方案。因为从来没操盘过裁这么多人,怎么办?大家一致想法是慢慢裁,不至于太腥风血雨。年前裁一波,年后裁一波,夏天再裁一波。我开始答应了。有天晚上睡觉,我梦中突然一惊:这样不对啊! 这些受影响的员工,每个人都身怀绝技。我们只不过为了自己内心好受一点,耗这么长时间,对员工不好。我们应该做的是,立刻跟员工说,该认错认错,该给Package给Package,不要辩解,就是我们的错。于是,我们从2019年12月15号到2020年1月15号,一个月,全部裁到位。那次战略聚焦让地平线脱胎换骨。 我意识到,商业第一性原理是3个问题:第一,你要说明白你的客户是谁?第二,你要思考你的客户痛点跟需求是什么?第三,你有什么别人难以复制的方式满足客户需求跟痛点?第一个问题比第二个问题重要,第二个问题比第三个问题重要。 科学家创业往往在第一个问题(出问题):360度扫射。 张小珺:AI、大模型公司其实都是这么干的。 余凯:科学家创业普遍是这样。创业者里,李想是极少数首先回答这个问题。他的客户就是奶爸,针对奶爸,不停搞。 这个事对我,是脱胎换骨升级。那个时候外面报道,地平线混不下去、裁员,根本不是,我们账上30几亿现金。 慢慢沉淀出地平线最重要的战略方法论:第一,永远在没有竞争的地方竞争,反共识,另辟蹊径,不做别人做的事,并且不断升维,让自己在没有竞争的市场。 第二,永远不在悬崖边跳舞。我们花更多精力去思考风险,不会说风险来临的时候,被动、应激做战略调整。我们在2019年组织瘦身、战略聚焦,是主动有意为之,不是已经到了悬崖边。 张小珺:黄仁勋很多次也到了悬崖边,从不抵达悬崖边会不会意味着太保守? 余凯:恰恰不是。黄仁勋在创业中,他第一次第一代芯片失败了,那一下确实到了悬崖边。到后面他无非两次股价跌了90%,但业务本质挺好的,包括长期投入CUDA,别人不理解他。 核心是什么?某件事别人看是风险,但你把这件事本质看清楚了,以雷霆万钧之力去干,你心里知道没风险。 张小珺:如果2019年不做这个决定会怎么样? 余凯:肯定死掉了。 2019年确实是管理很差。不是组织,是兄弟会,兄弟会就是靠感情。团队招了一个校招生,我们觉得这个人用到另一个部门更合适——就为了调拨这么一个人,我要跟这个部门的老大喝一瓶茅台酒。 张小珺:你说每个客户都是你跪出来的,算没算过一共跪了多少客户? 余凯:现在中国基本所有主机厂都是我们的顾客。每个客户都很难。回想起来跨越了万水千山,经历了魔鬼地域级考验,当然成长跟收获也非常大。 张小珺:你是怎么打开汽车这个行业的口子的? 余凯:我们一开始跟英特尔做自动驾驶项目。2018年我们跟长安开始合作,建立联合实验室,支持长安做自动驾驶,结成了一些革命友谊。 2019年,我们第一个车规芯片征程2推出,2020年第一个量产就在长安UNI-T,也是它当年爆款车型。第一个月就卖1万辆以上。 长安在2018年、2019年是它最困难的时候,很多车企靠合资品牌挣钱,但长安福特很早就表现不怎么样。所以长安是属于没有输血的奶牛,靠自己自立自强,这反而造就长安。让长安在2018-2019年经过了困苦的时候,到2020年,当时中国自主品牌销量第一——我们恰恰是它最难2018年的时候,就帮它。 张小珺:你之前接受采访说,你让团队踢球故意输给客户(长安)。 余凯:(笑)对啊。我们三伏天联合开发项目,累到一定程度,晚上在现场露天睡觉。我们一个同学中暑了,是我们公司的同学。 我跟长安的领导,一起去医院看他。因为共同扛过事,结成了友谊,两边在一起踢球。当然我是开玩笑:你们要优雅地、不露声色地、故意地输啊,毕竟是我们客户。 我说,你们输的装的像不像?他们说,装得挺像的。(笑) 张小珺:还有这种搞定客户的小妙招没有? 余凯:去湖畔上学,很大收获就是跟李想成为同班同学。 这里面没有太多刻意。生意背后是人。人的情感、信任、共情、同理心,是非常重要的。一切商业本质是同理心。了解、尊重彼此的关切和需求,去找最好的结合点。 每个客户都是要磕头磕下来的,或者是跪跪下来的,这是开玩笑——确实足够难。唯一把很难的事啃下来的原因,我们对这件事是有热情的,是享受这个过程的。 Jensen Huang讲,他给年轻人最好的建议是:但愿你有更多的suffering(煎熬)。 张小珺:第二个车企客户是理想。 余凯:对,征程3第一个量产是理想。李想那时也是很困难的时候。 张小珺:怎么认识他的? 余凯:我们在湖畔是同学。开学是一个特别神叨叨的仪式,晚上拉着我们去爬山。 张小珺:对他什么印象? 余凯:他爬不上去,那个时候身体可差了。融资不顺,账上钱只有几个月,而且他不敢跟公司人说。我感觉是压力把他的身体给压垮了。你知道杭州那边就是茶山,种茶的小山包,他就爬不上去。 2019年初,他穿着军大衣。天不算很冷,我们也没穿那么厚。就是爬山那次他跟我讲,建议我all in汽车。 张小珺:为啥你们俩会走一块儿,不是第一次见吗? 余凯:我们有一些共同兴趣,都在干跟汽车有关的事。后来我们继续往上爬,他穿了军大衣在下面待着。 张小珺:当时是不是你的状态比他好? 余凯:我没有他的经济压力,我不是刚融了几亿美金吗?2020年之前我融资比他强;2020年之后,他融资就开挂了。2019年他碰见兴哥(王兴),他命中贵人。 张小珺:你们两个怎么合作上的? 余凯:2020年,他第一代车跟Mobileye合作。因为中国有一些特殊路况,比如修路那些锥筒,他希望Mobileye能做一些针对中国路况技术的提升。但国外厂商普遍的,在国际市场研发了产物,到中国反正我们是最好的,也没什么替代品,你爱用不用。拒绝任何本地化修改。积累到一定程度,李想就觉得干脆换掉。 这个决策是需要胆量的。当时很多车厂都遇到类似问题,但他们不敢换。地平线是一个nobody,凭什么相信地平线?万一有风险怎么办?想哥敢拍,敢做决定,这是需要勇气,甚至我认为是智慧的。 我们在2020年9月启动了这么一个合作项目,理想ONE改款,我们征程3芯片,第一个量产芯片就是这个。8个月把一个这么复杂的项目,而且从来没有量产过的征程3芯片量产,替代了Mobileye。 5月理想ONE发布,他之前销量是2000-3000辆一个月,结果第1个月7000多辆,后来1个月上万了,又是爆款。我们征程5第一个量产也是理想,理想L7、L8、L6都是爆款——你看,我们还是有狗屎运。 张小珺:你从李想身上学到什么? 余凯:想哥是一个学习进化的机器,每3个月跟他见一次,都会发现他又迭代了。他最近不是对AI有这么深度的思考?说老实话,你跟李想的那段对话,从我这样做AI做了30年的人看,觉得想哥的思考是很到位的。 张小珺:有哪些是不赞同的? 余凯:这个我得想想。没什么赞同不赞同,这是他的战略,是他的取舍。位置不一样,假设条件不一样,这个战略可能是错的;换个条件,换个位置,它有可能是对的。 想哥已经超脱了造车范围,几乎你可以看到微软、谷歌、OpenAI,都在想哥对标的射程范围之内。想哥未来要成为无限宽广的一个人工智能公司,远远不止造车。这点我认为他在挑战一个很大的抱负和目标。 张小珺:这些汽车客户里,最难磕的一个人是谁? 余凯:让我想想看……我现在还没有磕下小鹏。 张小珺:你觉得为什么? 余凯:因为他把智驾作为最重要的竞争力。很自然,他肯定是最挑的。我一直抱有信心,只是时间问题。 张小珺:你付出了什么努力,对他? 余凯:这个事情——有的时候你要强攻,有的时候你要迂回。你像小鹏同学,他把智能驾驶看得那么重要,你一定要掌握火候,时不时地关心一下。 张小珺:关心什么? 余凯:最近怎么样啊?哎呀,你车卖得好啊,是不是因为智驾又升级了?挺好,挺好,挺好。 然后,再问一下,有没有什么我们的机会啊?你们的新车型啊,开个窗口呗。 张小珺:他怎么跟你说的? 余凯:是的,是的,是的——他也给我打马虎眼(笑)——有的,有的,有的。 张小珺:预计哪一年能磕下他? 余凯:一方面是客户,一方面是你在产业的地位。 被小鹏拒绝,是常态,还是因为我们不够好。如果我的智驾比小鹏10倍好,他也会用我的。我不会那么去思考具体的客户。我们不开玩笑话吗?“客户虐我千百遍,我待客户如初恋。”还是自己要做好。 张小珺:你是怎么搞定的王传福? 余凯:我们2022年跟王总见面,我们跟王总团队天然容易谈到一起,他们特别务实。你看李想是不是特别务实?长安是不是特别务实?要不然怎么做燃油车时代中国自主品牌第一呢。 张小珺:你在骂小鹏? 余凯:小鹏不是说不务实,是因为他战略支点在智驾,如果我做他的智驾,他这个支点就没了。 李想更在乎的是整个产物,包括智驾,包括其他。产物导向的公司跟我们更容易一拍即合,他知道在他整个车型规划里,地平线的价值可以成就这个产物。 我们跟比亚迪的合作还有一个契机,是他们另外一家供应商供货出了问题。我们逮着机会窗口。相当于这个门开一个小缝,咱们就呲溜一声冲进去;一旦冲进去了,咱把整个大门给掰开;也不给竞争对手任何机会。 张小珺:我看王传福在发布会帮你站过台。 余凯:王总是特别谦卑的一个人——主机厂给自己的供应商站台,据我了解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。 要善于去理解别人。我除了物理、人工智能、数学是Passion,对人文、哲学、宗教、美术是很有兴趣的。美食、美酒,我也超级有兴趣。 要我哪个朋友对美食感兴趣,我都会凑上去,故意跟他套近乎。张小珺:你的头像为什么一直是关公像? 余凯:偶然事件吧。我在百度负责深度研究院,有一个实习生,女生,挺聪明的,用神经网络生成这么一个头像。 仔细打开关公的像,还戴着眼镜,是基于我的一张照片生成的。我觉得蛮好玩。(微信头像)张小珺:我记得你早年只叫自己地平线首席科学家,不叫自己CEO。 余凯:有一段时间,把自己伪装成首席科学家出去卖货,别人会不会对我更同情一点?更容易?——有点戏谑了,其实。 张小珺:所以我一开始就说,你在各个圈子里,游刃有余。 余凯:你知道中国的帝王里面我最喜欢谁吗?——刘邦。 刘邦是游刃有余的。刘邦知迂回,知进退,灵活身段。但他的意志是很强的。 你知道电影的这些角色里,我最喜欢谁吗?——《飘》里面的白瑞德。 那个人在南方、北方之间(游走),甚至牢里,都能跟别人打成一片,随便出来,牢里面所有人都围着他。当斯嘉丽有困难想到去找他,他在牢里跟一帮人在打牌。 身段灵活,游刃有余,确实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种状态——我的名字姓余,余凯;公司的名字叫地平线——余地,余地,做人做事情永远要留有余地,要有Margin(盈余)。 张小珺:你是比较江湖的那种人吗? 余凯:如果江湖我就不喝酒了。(前面说到为了调一个人喝茅台) 我还是比较讲感情,讲道理,苦口婆心吧。想哥做这种事太容易了,他手起刀落。毕竟是成熟公司家。 有一次,我做战略规划,突然发现预算忘了做了。正好跟想哥在一起聊天,我说:我们俩在讨论战略框架的时候,你怎么没跟我提过预算这回事? 他说:这还用提吗?我都是一个操盘过上市公司的人了。 张小珺:现在主机厂也都在做智驾,你准备怎么跟客户竞争? 余凯:主机厂也需要足够好的产物。如果供应商做得比自研10倍好,主机厂是开心还是不开心?——他一定会拥抱你。 张小珺:但技术是同质化的。 余凯:有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手机厂商自研打电话功能?没有吧?以前摩托罗拉、诺基亚都是自研通信基带(Baseband)。今天我告诉你,连苹果都不自研基带。 你说对了,这是相当同质化的。到最终,我认为——这又是反共识的看法,绝大部分主机厂都不同意我的看法——主机厂未来是不会自研自动驾驶,因为它是一个标准化的功能。 自动驾驶的用户体验,无论是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小孩、中国人、日本人还是印度人,对智驾体验标准是一样的,都是从A到B,安全、舒适、高效。你不可能说自动驾驶开出一个郭德纲或林志玲风格,不可能的。 就跟打电话的用户体验,甭管你是中国人、日本人、老人、小孩,还是什么人,对打电话用户体验的标准一样,你做不出差异化。到最后,你能分出一二三,但做不出不同。如果有一个供应商做得比你好,你就应该用供应商的。 车厂应该把精力花在什么地方?拍照。拍照没有共同标准。什么叫拍得好?因人而异,是情绪价值。所以手机厂商,像小米、华为,要花很多精力在拍照上,因为它没有共同标准,但基带跟打电话他们都不自研。 未来主机厂如果想明白,他们应该把精力花在产物的情绪价值。这种标准化自动驾驶就应该交给供应商做——我们可以5年以后来检验这个观点。 张小珺:理想汽车如果把智驾交给地平线,就不能做人工智能公司了? 余凯:你确实意识到了这个问题。但我跟你讲,我跟李想讨论过这个问题。 李想是认同自动驾驶是一个标准feature,从这个角度不值得自研。但你不要忘了,李想的理想是什么?它不是一个造车公司,李想恨不得将来跟谷歌,跟微软,跟OpenAI PK,你有没有想明白这一点? 做自动驾驶是他通往人工智能,以战养战,培训团队,培养能力的路径,想明白没有? 张小珺:他为了他的理想有一天不跟你合作了,你是能接受的? 余凯:当然。因为他的目标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AI公司,造车只是一步而已。 张小珺:今天思考地平线的“死门”会是什么? 余凯:产物不够好? 现在自动驾驶已经进入一个10倍速断层级的变化的时代。你唯一要做的是向高而行,定义技术的边界,而且要以快打慢。在整个科学历史中,这样的时间点是不多的。一旦到来,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撒腿狂奔。 张小珺:要做最快的那个,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做? 余凯:我们是软件、硬件的协同,全世界到目前,只有特斯拉、华为跟地平线是同时做芯片跟软件。这样就可以把软件跟硬件的串行开发变成并行开发。天然迭代速度就快。地平线到了问鼎世界杯决赛冠军的阶段,唯一要做的就是坚定地执行、继续狂卷。 张小珺:Momenta也要做芯片了,怎么避开同质化竞争? 余凯:你看这个优势来了。意识到芯片很重要的玩家越来越多。只不过,当这个战场开打的时候,你进入这个战场的时机是too late还是提早布局。 我们相当于一开打的时候,我们在战场中央把工事、碉堡,全都建好了,其他部队可能还在奔赴战场的路上面。 一般的芯片公司,第一代、第二代芯片都是交学费的。 张小珺:怎么像英伟达一样构建地平线的CUDA? 余凯:还没有展开。自动驾驶基本已经收敛,它是确定性产物。 未来机器人存在无限广阔可能性,农业的、生产制造的、家庭服务的、天上飞的、水里游的,都有。那个时代应该是存在类似于CUDA的生态。 这个战略我们还在摸索,不能说是已经展开。地平线未来5年核心战略还是在自动驾驶撒腿狂奔,做到世界第一,做到比第二名10倍好,做到让小鹏也用。5到10年,展开机器人的CUDA跟开放生态。未来5年,会摸索这件事。 张小珺:下一代的芯片创新点在哪? 余凯:你看汽车跟机器人,它跟云端计算不一样的是,在数据中心,你可以想象它有几乎infinite power supply(无限能源供给),有很好的冷却系统。可是在汽车或机器人,它可以在寒冬或酷暑,依赖它自己身上带的电池,也没那么好的冷却系统,供电也非常受限制。 你要极致去推动软件跟硬件大尺度的创新,而不是小尺度创新。 人类大脑20瓦的功耗可以实现5000T算力。今天地平线最高性能芯片征程6P 10倍的算力,但你知道征程6P光一颗芯片的功耗就超过100瓦,是不可能的。按照今天的技术,离这个目标非常远。怎么样达到20瓦,5000T的算力,你不需要很大电池? 需要在计算架构做极致创新,要远离现在冯·诺依曼架构,要把计算跟存储完全merge在一起,是一个全新的像人类大脑,因为我们人类大脑就是计算跟存储完全在一起,它并不是分离的。 我们走向这样一个未来。我们要去革新现在的硬件架构,去革新现在的软件系统,尤其是编译器跟操作系统,会跟今天完全不一样,指令级也会完全不一样。 地平线,如果只做自动驾驶,因为自动驾驶车的battery或者整个车的size足够大,勉勉强强按今天这样一个技术演进可能OK。但对机器人绝对不行。 我们在未来10年,要做技术的颠覆式创新,推倒现有计算的架构跟范式,包括软件跟硬件。 张小珺:你能看到的最远的未来是什么样的?不管在AI上、自动驾驶上,还是人类未来上。 余凯:自动驾驶是即将被解决的问题。L4可能5年到10年之内吧——3年完成100%的脱手开(hands-off);5年完成100%的闭眼开(eyes-off);10年完成100%的minds-off。 你看今天的人形机器人,跳舞、打球,是表演性质。我希望5年,出现局部场景非常有用的机器人。10年,出现某种意义上的通用机器人。 人类未来会不可避免朝我不希望看到的一个方向,人类被AI、算法圈养。地平线希望反其道而行之,在物理世界做人工智能,而不是数字世界。物理世界人工智能,更干净,让人类从无聊、繁重、危险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。让机器的归机器,让人类的归人类。 张小珺:你当年选择人工智能、深度学习的时候,这些还是非主流方向,但今天已经是热门了。所以,我想帮年轻人问一个问题:今天的深度学习是什么? 余凯:我很担心,年轻人一股脑学深度学习。这不太好,缺乏Independent Thinking,更多是功利主义。 当然新一代年轻人不一样。老一代中国年轻人,就像我那个时候,身边70年代、60年代的人考上大学出国,或多或少骨子里肩负一种使命,给家里脱贫,所以放不开。现在的年轻人从幼儿园就放眼看世界了,更随性,更Curiosity-Driven(好奇心驱动)。 张小珺:你说不让我问你余凯的梦想是什么,所以余凯的梦想是什么? 余凯:让人工智能飞入寻常百姓家,让每个人因为我们的工作获得更大自由,而不是被更多控制。 这个过程,给我带来很大快乐的是自我修行。痛并快乐着。我最喜欢的投资家是巴菲特——跳着踢踏舞上班。 张小珺:最后还有几个快问快答。 余凯:好。 张小珺:全球范围内一道你最喜欢的食物? 余凯:我吃了这么多,发现最好吃的还是辣椒炒肉。 张小珺:一个最喜欢的地点? 余凯:永远是下一个我想去的地方,现在思考去北非玩玩。 张小珺:两本必读书? 余凯:《道德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。 张小珺:你最近对这个世界获得的一个fresh的认知是什么? 余凯:这个世界我认为是写好了程序,我越来越坚信这一点。每个人都是按照剧本来演,但这个剧本你可以改。 芸芸众生在一个维度,你会看见周遭是迷宫,处处此路不通。但像释迦牟尼或庄子,他相当抽离,高维思考。当你升维,你发现芸芸众生都不是迷宫,是通的。 如果你能够让生命境界升维,你会发现那边有一个新剧本。 尽管剧本是注定的,但实际有多个维度的世界,多个剧本在等着你。但问题是,你能不能改变自己,让自己不断升面升维,那边有个更好的剧本等着你。 张小珺:你人生路上升维的几个节点是哪几个? 余凯:创业是让我升维的。因为创业这件事太难了。你发现没有?改变剧本的唯一方法是改变自己。 我在北京没有户口,现在还住着租的房子。德扑我不会打,高尔夫球我不会打,惯蛋我也不会打。 我宁愿选择比较简单的生活,酣畅淋漓、全力以赴、物我两忘地去干一件事,这是我享受的状态。 张小珺:作为一个Founder,你理想化的一天是什么样的? 余凯: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 如果有一天,你明白了一些有意思的道理——或顿悟,或对世界真相更接近——我会快乐一整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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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活动」奥尘蝉办尘尘辞辞苍蝉别肠别尘辞箩颈辩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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详细信息
  • 软件大小: 66036.29596MB
  • 最后更新: 2025-07-13 22:57:42
  • 最新版本: V8.60865.3
  • 文件格式: apk
  • 应用分类:颈辞蝉-础苍诲谤辞颈诲 金金椅子舞
  • 使用语言: 中文
  • : 需要联网
  • 系统要求: 8.40642以上
应用介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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